琳宝从大山中走出来,孩童时为一块钱的辣条丢过脸,15岁时因为6000元彩礼被卖,屡次被家暴之后带着500元钱买了火车票逃到了杭州。没人教她要怎样才能掌握自己的人生。有限的人生经历告诉她,想要自己做主,就得自己挣钱,与其开口伸手跟别人要,不如自己动手。她跌跌撞撞,走入了一个少有女性走入的行业。但琳宝并不孤单,调查显示,中国有126万的女性从事着大货司机这个行业。琳宝和她们一起,在路上。自弃者扶不起,自强者击不倒。琳宝就是这样,生在贫瘠的石缝中,却在生命中开出了最艳丽的花。
撰文 | 小虫
这首歌名字是《你的答案》。琳宝很喜欢。
开着大货车的漫漫长夜,一个人孤独又郁闷的时候,她会放开喉咙吼几嗓子。但她没什么唱歌的天赋,歌词的每一个字几乎都没在调上。
唱了一会儿,开心许多。琳宝满脸疲惫,高速两旁路灯的光映射进来,两只眼睛亮晶晶的。
琳宝96年出生,是个开大货车的女人。
去年的这个时候琳宝还在跑快递。
在这个快递中转站工作的人们经常见到这个身高不到1米6,体重只有88斤的女人,开着一辆高4米2,长9米6的厢货来回奔波。
琳宝的常态是在路上。
前方就要进入隧道,琳宝稍稍减慢了车速,隧道很窄,双向,单车道。好在没有其他车辆,没有白天的拥堵。隧道顶部排列整齐的照明灯,随着货车的疾驰飞速后退。远方隧道口的圆环形示意灯带,像科幻片中的神秘空间,要把一切物体,包括这辆大货车一起吸入。
这条路,琳宝两天跑一趟,没有风景,只有波澜不惊。
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掌宽厚,和琳宝娇小的身材相比有些不成比例。
不是当下网红的那种白瘦幼,琳宝有着凸凹有致的身材和肌肉线条的手臂,她有一种生机勃勃的美。
下午,到了目的地。
工人开始卸货,琳宝开始洗头。
她错过了服务区洗漱的机会,一只原来装色拉油的5L塑料桶打水,倒在脸盆里。琳宝蹲在地上,把头尽量往下低,然后用一只塑料杯舀水往后脑勺上浇。头要足够低,要不然水会溅得满地都是。
男卡友给琳宝支招,“你弄个大方便袋装水,挂起来,再扎几个窟窿,像莲蓬头似的,可方便了。”
琳宝笑着说试试,其实男人很难有这样的体验,头发又长又多,想洗的干净,不残留洗发水的泡泡,还真就得用盆洗得干净。
琳宝在车上梳头发,扎一种看起来极度复杂的发型。
同事逗趣说,你扎完辫子,我都开出50公里了。
但琳宝还是喜欢让自己精致一些,虽然环境所限,但这样也可以让自己更开心一些。
琳宝经历了又一段失败的婚姻,以前她羞于提起自己身上发生的事,总是觉得羞耻,后来又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做错什么,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开开心心的生活?
她在抖音上开了一个账号,记录自己的卡车司机的生活。
有人发现她竟然离了两次婚,很气愤,“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一个人,不粉你了。”
还有人酸溜溜说着,“第一次可能是别人的问题,第二次也可能是别人的问题,那么第三次呢……”
还有不少明里暗里在撩琳宝,“给我做副驾吧!”“嫁给我就不用遭这份罪了。”
她和第一任丈夫有一个儿子,她说,她不想再谈恋爱了,以后的生活就是好好赚钱,给儿子最好的生活吧。经历了这么多,感悟最多的是经济独立对女人有多重要,花自己的钱,自己有尊严,不用低三下四的求别人,真是太痛快不过的事了。
琳宝出生在云南的一个小山村。
和这里的绝大多数家庭一样,琳宝的父母认为女孩没啥大用,无论有几个孩子,没有男孩那是不算数的。
小时候家里穷,好东西不是每个孩子都有。那么好吃的自然是给哥哥,琳宝是没得分的。
她印象很深的一次是她见哥哥吃好吃的她也要,又没有多的,她在一边伤心又委屈,一直哭。
爸爸看见了,就安慰琳宝,“等爸爸把编好的竹篓卖了就给娃儿买好吧。”
上了初中只两个星期,家里就交不起生活费了,琳宝只好回来。
干农活,割猪草,砍柴,没得一刻空闲。
稍稍大一点,15岁。是个大姑娘的样子了,有人来说媒,父母一边收了人家6000块的彩礼,一边说着“女儿大了,该放就得放”,好像是怕耽误了琳宝的人生大事。
琳宝出嫁了,他们没有领结婚证,因为她还没到法定的结婚年龄。
婚姻是人生的一个重要节点,但上天并没有眷顾琳宝。
她的丈夫在一次醉酒后打了她。琳宝当时报了警,回了娘家。但几天后哥哥把她送回了婆家。
然后再次家暴,被哥哥再次送回。
等到哥哥第三次把她送回婆家时,琳宝就没想要逃回娘家了。
被丈夫打的最狠的一次她在床上躺了15天,琳宝觉得自己迟早会被打死。
她决定再次逃走,但不是逃回娘家,她带上了仅有的500元钱,买了去杭州的火车票。
琳宝没出过远门,火车上不但钱被偷了,连鞋都被偷走了。
人生第一次,走在陌生的城市大街上。
现在的琳宝即使努力回想,也描述不出那种复杂的心情,绝望,但又似乎不是。
有些事真的是需要反复咀嚼的。
在开大货车的漫漫长夜里,琳宝有时就会反复回想,父母当时到底是因为6000元彩礼把她卖了,还是真的怕耽误她的好姻缘?
越是想得明白,心里越是悲凉。
在琳宝饿了4天之后,一个面馆的大姐给了琳宝一碗面和一份干杂活的工作。
3个月后,琳宝偷偷回了一趟老家,办了身份证。
她说,她再也不会回来了。
琳宝虽然读书少,但脑子绝对是灵活又聪明的。
她接受新东西快,有些事琳宝想想就能明白。
在杭州最初的日子,她做过洗车小妹,做过流水线女工。
还是2018年的时候,琳宝听说快手直播能赚钱,便开始在空闲的时间直播。
有一个男粉对琳宝很关注,每条视频必留言。一来二去,俩人线下见面了。
那一天琳宝记得很清楚:当陈勋跳下大货车的驾驶室向她走来,她的心跳得扑通扑通,就要跳将出来。“太帅了,真的太帅了!”
从旁观者的角度,很是怀疑琳宝是觉得陈勋本人帅,还是觉得开大货车这件事帅,还是二者皆帅?
但那一刻琳宝就是觉得自己陷入爱河了。
2019年的一月,他们结婚了。
婚礼在陈勋的老家举行,那是一场专属于大货车司机的婚礼。
那一天,琳宝满脸的幸福,含羞带怯着被陈勋公主抱着上了婚车。
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婚车。这是一台装饰着鲜花的大货车。
头车开动,后面跟着的货车也陆续发动。汽车的鸣笛声是迎亲的礼炮。
陈勋对未来充满期待,“面包会有的,一切都会有的。”在陈勋设想的生活中,他开大货在外奔波,妻子在家守好大后方。
但琳宝对婚姻的认识却应该是两个人一起努力,男人挣钱,女人也挣钱,两个人一起使劲,男人的压力还可以减轻一些。
第一次见面时陈勋开大货的样子给琳宝极大的震撼。
琳宝觉得自己也可以试试。
她偷偷报了驾校学开大货,以最快的速度拿到了B2的本本。
驾校的教练说,我们驾校很少有女的学开大货的,她是第二个,但是年龄最小的。
招司机的车队很多,但信任一个二十多岁女娃可以开得了大货车的车队不多。
“你的证是买的吧……”
“你挂得上挡吗?……”
“你回去吧,这活你干不了,累……”
但,干什么活不累?哪一行又容易?
当年的9月,有车队愿意让她试试。她和陈勋一人开一台大货,开始奔波。
在一个又一个普通的夜色中,琳宝开着大货车驶进物流公司的大门。
停车。
娇小的身影跳下驾驶室,小跑着戴好工作手套,到货车的后面打开货厢的锁扣。
她用脚蹬了一下货车的后杠,借力,拉开了货厢的大门,然后固定。
上车,倒车,到固定的点位装货。
琳宝的技术已经很熟练了。
每个星期都有那么一天,琳宝等在自己货车的驾驶室。当她看到自己货车的正前方有刺眼的灯光并着悠长的鸣笛声,便开心地跳下车。这是二人相聚的日子。
她是两天一个来回,从温州到福建台州,一般是凌晨出发,开8个小时左右,天亮到达。休息之后,再返回。
陈勋是3天一个来回,俩人一个星期见一次。
累,是真累。
但,又是最开心的一段日子。
陈勋说要靠自己的双手创造幸福的生活,“为了男人的奥迪,女人的迪奥,孩子的奥利奥。”
买奥迪那天俩人都高兴坏了,有了车之后方便多了,也可以自驾去旅游。
滨海大道,白色的奥迪,车窗外吹来带着海味的风。
陈勋开车,琳宝坐副驾。这是他们之间难得的旅行。
“买了车车,我们什么时候买房子嘛?!”琳宝好像一个天真的小女孩。
陈勋不置可否,过了一会,朝向琳宝笑道,“钱哩?”
两人一起笑了起来……
在琳宝生日时,她许了个愿,希望早日买房,安家。这是她能想象得到的幸福生活的一部分吧。
琳宝说过,老家,她再也不会回去了。
但就在去年,她还是带着陈勋回来了。
先坐飞机,再坐高铁,换乘汽车,最后步行。
到家的那天下着小雨,琳宝在村旁的小路上看见了到镇上卖竹篓回来的母亲。
琳宝接过了母亲背着的竹篓,母女俩同撑着一把伞,琳宝大声问着,“你想我没得呀”。
母亲抱怨着被雨淋湿的电话卡不能用了,琳宝脱下打滑的凉鞋赤脚踩在满是碎石的路上,问母亲“这条路什么时候修啊?”
家里没什么大的变化,父亲还是在编竹篓,母亲还是操持着家务,除了小侄女长大了。
雨停了。
琳宝和陈勋并排坐在院子里的条凳上消食。
对面的大山,层峦叠翠,雾霭升腾。
这样的小村往往会出现在山水画中。
但山清水秀,对世代活在这里的人来说是穷乡僻壤的代名词。
琳宝给陈勋讲她小时候的糗事。
上小学的时候,别的同学往往会有一块钱的零花钱,可以买点好吃的。
那时候,孩子们都喜欢吃辣条。有同学买了,琳宝馋得不行,就和人家商量:“你给我一点,明天我买了,也分你一点。”
等到明天,人家问琳宝,你的辣条呢,琳宝没有钱买,再也不好意思朝人家要了。
第二天,琳宝带着父母去城里买衣服。
像那些远嫁的女儿回家一样,琳宝什么都想给父母买,但似乎又不懂父母缺少什么。
琳宝怨恨过父母那么狠心把自己6000元就给卖了,但现在又觉得不是那么重要了。
过去了,就过去吧。忘记那些不开心的,何尝不是放过自己。
琳宝有一个儿子,是她未成年时嫁给的第一任丈夫的儿子。
孩子爸爸怎样琳宝不关心,但孩子琳宝想得紧。
等不到孩子放学,琳宝等在了教室的门外。
一脸懵懂的小男孩被同学喊出了教室,琳宝再也忍不住。一把抱住儿子,眼泪糊了满脸,
“你认得我不了,我是谁啊,我总是和你打电话啊,我是妈啊……”
好一会,儿子才从慌乱中认出这个泪流满面的女人,缓缓叫出了声,“妈,你答应给我买的电话手表买了没……”
琳宝似乎忘记了曾经随口答应的事,但她答应儿子今天就买。
儿子抱住了琳宝,像一只乖巧的小兽。他像大人那样只是流了眼泪,却没有哭出声……
直到开始上课,儿子才开始边随老师朗读课文边抽泣,眼泪止又止不住,只好用袖子擦了又擦。
琳宝也坐在学校走廊的角落哭泣。
在街边的面馆中,一碗面已经吃完,琳宝想了又想,还是决定给陈勋打个电话,“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去看看我的那个娃娃儿。”
陈勋没有同意,并和琳宝讲,“我希望你也不要去。”
这一直就是个问题。
陈勋希望琳宝彻底和过去切割,他接受不了给别人养儿子。
琳宝希望对儿子多关照一些,儿子在生活上跟着奶奶和父亲,她只是想尽一点母亲的责任。
当陈勋在计较琳宝给儿子花200元买了自行车没有征求他同意时,两个人彻底吵了起来。
立场不同,只能是自说自话。
在回去之前,琳宝又一次去看了儿子。她买了儿子爱吃的各种小食品。儿子很开心,在食品袋中翻找,但没有找到电话手表。
琳宝解释,因为镇上的电脑网坏了办不了卡,所以电话手表没有买成。但等妈妈回去之后会从网上买,直接邮过来。
儿子有点失望,但能和妈妈在院子里一起骑自行车,他又开心起来。
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,想要的要不到,想给的给不了。就像琳宝憧憬买房安定下来却不能,想给儿子买电话手表却两次失约。
一趟云南老家之行琳宝和父母达成了和解,至少她的内心不再煎熬。但因为儿子,和陈勋的矛盾也越发不可调和。
当人生有了选择时,不要高兴太早,那意味着另一样东西将要失去。
三个月后,2020年的7月,他们还是离婚了。这段婚姻只持续了一年半。
琳宝不愿意别人误会她想让陈勋帮忙养儿子。
她总是不厌其烦的解释,“我是在离婚之后才说的‘要给儿子最好的生活’这句话的。儿子是跟着奶奶和他爸爸的。我当时的工资都是他管着的。”
如何给儿子最好的生活?琳宝认为得多挣钱。
琳宝原来是B2的驾照,可以开大货车。现在有新政策,可以增项到A2,那样就可以开大挂车了。
琳宝算了下,拿到A2之后,以现在的行情,工资可以从8000涨到一万三。
今年年初,琳宝拿到了A2的票,只用了40多天。
证下来那天,琳宝没有谁可以报喜,但她还是开心,直接把A2的驾照发到了自己的抖音上,她精心地给视频配文案:“激动的心,颤抖的手,驾照终于拿到手!”
一个96年的女孩,开上了17米5的大挂车。
有人不明白琳宝为什么非得开货车,问她,“我是刚知道你是96年的,你这么年轻,在城市里开公交多好啊?”
琳宝直接告诉他:“我一个月挣的钱开公交得俩月呀。”
虽然累点,但谁不累?
琳宝自嘲,“我96年的,看着像86年的。”
琳宝从大山中走出来,孩童时为一块钱的辣条丢过脸,少年时因为6000元彩礼被卖,被家暴之后带了500块钱买了火车票逃到了杭州。
没人教她要怎样才能掌握自己的人生。有限的人生经历告诉她,想要自己做主,就得自己挣钱,与其开口伸手跟别人要,不如自己动手。
她跌跌撞撞,走入了一个少有女性走入的行业。但琳宝却并不孤独。
调查显示,中国有126万的女性从事着大货司机这个行业。
有人问琳宝,“你说女司机那么多,我咋一个也没看见?”
琳宝告诉他,跑浙闽线的就有挺多的女司机,但哪里那么容易就碰得上?
琳宝开玩笑,女司机“不是在超车,就是在超车的路上。”
无论男女,琳宝说,记住一句话,“自弃者扶不起,自强者击不倒。”
琳宝就是这样,生在贫瘠的石缝中,却在生命中开出了最艳丽的花。
9月,这又是开车赶路的普通一天。
G15高速,石狮方向,琳宝已经快到目的地。
晨光中,天很蓝,云很白,路旁的树很绿,远方的山很温柔。
琳宝突然很想唱歌,或许她找到了她的答案……
参考资料:纪录片《柴米油盐之上:琳宝》、琳宝本人抖音内容。
—THE END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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