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很久不见的兄弟突然给我打来电话,凌晨两点。幸好,我也严重失眠。
他说,老朱能不能给我一份工作?
我说,你在调查圈内摸爬滚打这么多年,为什么突然如此发问?即便失业,你也不会缺少一份工作?你我当年在广州街头喝着啤酒唱情歌,谈起新闻理想热泪盈眶的激情去哪里了?
他突然怒了……
卧槽,老朱,你丫还谈什么新闻理想?新闻理想能帮我还房贷吗?新闻理想能帮我照顾一双儿女吗?新闻理想现在不值钱了!听说你个傻X给大学生讲课的时候,还给孩子们提新闻理想、还用新闻理想忽悠人呢?卧槽,北京那么大,有几个记者能买起房?有新闻理想的人,谁在北京买得起房?即便买了房,房贷不压死,媳妇不骂死,孩子不饿死!?新闻理想,我操他妈的新闻理想……
一个小时的粗话,我静静听着。直到他声音越来越小,最后鼾声肆意,我才敢悄悄挂了电话。
于是,再一夜再无眠。
我记得特别清晰,第一次提到新闻理想被别人拿来当笑话是刚从大河报来北京那年。大河报的一个兄弟和我在北京西站附近撸串喝啤酒。大家讨论最多的是如何在调查新闻采访时,突破一道又一道防线,去哪里买最先进的偷拍设备。我趁着酒劲说,咱们都是有新闻情怀的人,从河南到广州,从广州到北京,不就是那点新闻理想在作怪吗?旁边的他突然发笑,我靠,新闻理想,你还提新闻理想?新闻理想都成笑话了!现在我们单位一开会,只要谁一提新闻理想四个字就会引起下面一堆人狂笑……老朱你真浪,狂浪得不行啊!
过了很多年以后,抖音火了一首李雨婷翻唱的歌曲,《狂浪》。
自那以后,我和他没有太多交往,然而依然挚友。在调查新闻这个圈子里,依然有他的旗号飘扬。
很多年以后,王克勤三更半夜给我打电话去广渠路某个小酒馆喝酒。我赶到时,他和另外一名调查圈的大哥,抱在一起坐在马路牙子上吹牛逼。两人脚边,放着两瓶红星二锅头。他们俩人看见我突然把我抱住,搞得我差点窒息。克勤递过来一瓶酒,让我一口气干了,我做不到。他俩上来撸起袖子,似乎要硬灌。
我赶紧往嘴里倒酒,酒刚喝了1/3,就看见他俩躺在马路牙子上盘道。他俩话很多,我记得最清楚一句话是:新闻理想要是哪天都没了,咱哥几个干嘛去?去死,去死,去死呗……
如今,克勤在大爱清尘做着令自己心里安静、不负良知的公益。
另一位哥们已经下海好多年,据说如今在团队里时不时就讲一讲新闻理论和他当年做记者的威武。
年前克勤又让我去北大参加一个会议,我带着朱梓墨,朱梓墨带着作业一起和我去北大一个会议厅。会议开得很热烈,我也要做了20分钟的即兴演讲。我发言的时候,朱梓墨在认真写着他的作业。
我说,我今天还得说说新闻理想,因为没有新闻理想,做记者也就没意思了,没意思了还不如死了。
会后,司机问我:朱总,什么是新闻理想?我笑了笑,没有回答。因为我觉得新闻理想很难有一个准确的定义。比如,你可以说新闻情怀,新闻对真相的坚守,新闻专业主义的恒久……然而,这显然不是新闻理想的全部。
前不久去某高校讲授深度新闻和法治报道的交叉。提问环节,班长代表全班同学问我:朱老师,请问您现在还提新闻理想四个字吗?听很多圈内的老师说,您最爱说这四个字……他话没说完。一旁的班主任首先笑了,接着有好几个同学都笑了,进而全班同学都笑了,甚至还有人鼓掌。
我说,新闻理想很可笑吗?大家为什么要笑呢?新闻理想很高贵,很神圣,如果真的这么可笑,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
同学们安静下来,我说:新闻理想买不起房。也还不起房贷,买不了进口奶粉,也付不起女朋友的迪奥、香奈儿,但是一个记者没有它,毋宁死。新闻理想是什么?是常识,常识怎么会可笑?我的老领导告诉我说,新闻理想其实就是坚持常识,坚持常识不值得笑,也不可笑。
后来一位女同学给我传了一张纸条,上面写着:朱老师。我表哥也是记者,他认为记者就是拿红包泡泡会,还说天下文章一大抄,从来没有说过新闻理想……
卧槽!就是这样,新闻理想变成了最想用两个字表达的粗话。
此文为旧文重发,作于2017年8月
编辑/排版:呼楊閏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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