河南省凤霞的抖音(张凤霞抖音)

文/李静

稻子收下来以后，迫不及待地去米机上打米。

每一个打下新米的人，都忍不住捧起一把米，凑近鼻子使劲地嗅着，然后笑着，不由自主地发出感叹：“香！真香！还是新米香！”“新米陈麦，这话一点不假！”这情景多么熟悉，让我瞬间回到了小时候。

那时我们鱼台县经过稻改，人们都已经过上了吃饱穿暖的生活。但还经常有外地的人来要饭。特别是秋后，要饭的人更多，可能他们也是听说了鱼台是个盛产大米的福地吧。他们有的是一个人，也有的是拖儿带女，肩上背着大口袋，手里拿着打狗棍。每到一户人家，就拿出搪瓷缸，弯下身子拱着手：“婶子大娘（或称呼‘老姊妹们’），行行好，给点吃的吧。”馍、米、面、麦子、稻子，他们是给啥要啥。

还有一些遛乡卖艺的，比如敲渔鼓的、拉弦子的、唱大鼓书的、耍猴的、小鸟叼卦的、演皮影戏的、玩把戏的，他们也自称是“要饭的”。那时候看完演出，谁也没有钱给，也都是给吃的。敲渔鼓和拉弦子的都是白天上门，他们通常是边演奏边唱，唱完了再拿出搪瓷缸。我母亲每次都不等他们唱完，就要过搪瓷缸，舀上满满的一缸子递过去。我喜欢听他们弹唱，所以就埋怨母亲，母亲说：“你听不出来，他们嗓子都快唱哑了。”于是，我就常和几个小伙伴，跟着他们多听几段。

演皮影戏的、唱大鼓书的，和玩把戏的，一般都是晚上进行。表演完，就求村里人留宿。第二天再背着口袋到各家要粮食。不管是要饭的，还是卖艺的，他们每次接过一缸子新米，都要端到鼻子跟前使劲地嗅了再嗅：“真香！还是新米香！恁这的人真有福！”他们眼里闪着光亮，似喜又似泪。我问母亲，他们咋跟没见过粮食似的，母亲说我是掉在福窝的小孩，啥都不懂。她说她和我一样大时，也是到处要饭。这话真让我半信半疑。

那时候，对于刚刚用上电的农村，小孩子最盼望的除了看电影，就是看玩把戏了。玩把戏的常常是下午进村，找一处宽敞地，停下地排车，把一切道具都摆好，竖起一根杆子，挑起大灯泡，一切准备妥当。快傍黑时，敲一面铜锣，绕着村子走两圈，正在玩耍的小孩子就都一蹦三跳地回家：“娘！快点烧汤，玩把戏的来啦！”

于是都早早地喝了汤，里三层外三层，把玩把戏的围个水泄不通。玩把戏的看人到得差不多了，又敲起铜锣走上两圈：“打开场子离开缝，白叫马蜂蛰了腚！”人群“哄”一下笑了，都自觉后退几步。

玩把戏的节目很多，有武术，有气功，有杂技，还有魔术。我最爱看的是武术，看他们耍起刀、剑、棍、鞭，虎虎生风，好不潇洒，还有变钱的魔术也好玩，他们能把手里的钱变没了，吹一口气又变回来。可有一个节目我有点不敢看，那就是卸小孩胳膊。离得近的时候，都能听到“咔啪”一声响，然后小孩的胳膊就耷拉下来了，还能前后摆动，像假的一样。小孩总是低垂着头，一声不吭。可当大人猛一使劲又给他们把胳膊复位，他们抬起头，面向观众时，我好像在恍惚的灯光下，看到他们眼里，汪着一汪水。

1987年，我11岁时，认识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女孩，她的节目是前后空翻和卸胳膊。散场时，我把她拉到我家睡觉。在母亲的询问下，知道她叫凤霞，和我同龄，家是河南驻马店的，那边收成不好，不出来就得挨饿。他们兄弟姐妹五个，就一个弟弟寄养在亲戚家念书，她和三个姐姐都是从四五岁就跟着爹娘天南地北玩把戏。

她说她们那里很多人都出来了，有要饭的，有卖艺的，没有几个孩子能上学。那时的冬天来得早，十月初就都穿上了棉袄。母亲看凤霞穿的棉袄又脏又烂，棉花都露出来了，就悄悄和我商量，要把我那件带金线的褂子给她。我不乐意，撅起了嘴。那可是我唯一的一件套袄的褂子，虽然是拾得姨妈的，瘦瘦的我穿上又肥又大，大人笑我像算卦的，还有男生笑我像穿的尼姑的袍子，但我还是喜欢穿。红色的褂子，盘着蝴蝶扣，带着金线，太阳一照，金线一闪一闪的，怎么也比那不是黑就是蓝的棉袄好看。母亲没再说什么，等凤霞和我钻进被窝，她拿起我俩的棉裤，逮虱子。

那时我不知从哪弄来一本《解放军文艺》，正看得痴迷。其中有一篇小说，讲的是一个流浪的小女孩被戏班子收养，七岁就唱戏出了名，人称“七岁红”，到处走江湖卖艺，小小年纪，就走了很多地方。我那时体会不到“七岁红”的苦，只羡慕她，可以四海为家。常常在父亲的打骂中，在父母激烈的争吵中，梦想着有一天也能离开那个让人害怕的家，去浪迹天涯。我向凤霞表达了这个想法，凤霞很惊讶。她说她一天学都没上过，连自己的名字都只会看不会写，她多羡慕我，有书念，有饭吃，还有一个风不着雨不着的家。那时我盯着一只老鼠“嗖嗖”地在灯绳上爬上爬下，心里想，就这没有温暖的家，有啥好羡慕的。

那天正逢父亲出差，我和凤霞无拘无束地聊到很晚，直到母亲催促，才熄了灯。但我俩睡不着，像平时偷看《解放军文艺》一样。我打开手电筒，教凤霞写她的名字，并把我一直保存很好的一年级语文书送给她，告诉她，等她把书里的字认全了，也差不多能给我写信了。凤霞学得很认真，一遍又一遍地写。

不知道自己是啥时候睡着的，听到窗户外边有人喊我，是同学几个来喊我上学了。拉开灯，我看到凤霞睡得正香，枕头旁是本子、铅笔和开着的手电筒，手电筒的电已经耗完了，本子上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字。我悄悄起床，把那件带金线的褂子脱下来，套在凤霞的棉袄上。

从那我再没见过凤霞，也没有等到她的来信。

2012年，我们夫妻俩在上海长兴岛打工，租住的院子里，有一对来自河南驻马店的夫妻。我又想起凤霞，想起那些遛乡卖艺讨生活的人。问起，他们说家乡早就没有人出门卖艺或者要饭了，都有活干，有饭吃，过上了好生活。

那些心酸的记忆终于划上了句号。这便是最好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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