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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我在青州的一个小酒馆里饮酒时听到一旁的酒客说:“皇帝近日在护国寺举行祈福大典,一来为河北大旱无数死伤的百姓祈福,二来也为日渐沉疴的皇后祈福。”
他们又说:“当今圣上爱民如子,体恤民情是不可多得的好皇帝……”
他们还说了什么,我一句也听不见了,从短暂的失神中恢复过来时,周围的酒客皆诧异地看向我,原来不知何时我不小心打翻了手中的杯盏,酒渍已污了大片衣衫,可此刻我什么都顾不上了,脑子里一个声音反复回响:你该回去。
是啊,我是时候该回去了。
从青州赶到上京快马加鞭少说也得十日,可我只用了七日便到了。
这座我逃避了五年的故地,如今我又回来了。
一路上百姓皆传皇帝担忧河北数万受灾的民众寝食难安。我亦心怀忧思。风尘仆仆到了上京,却不知皇帝从哪听到我回来的消息,在我甫一到城门立马就有宫里的内官将我截住直接往宫城里领。我在他的带领下,穿过层层宫门。雕梁画栋,金碧辉煌,飞扬的檐角一重接过一重,看得我胸口一阵发闷。我想,这样沉重压抑的宫廷是顾西辞喜欢的吗?
皇帝在御书房内热情的召见了我,随立一旁的还有朝中数位位高权重的大臣。
举国皆知皇帝少时便聪敏异常,荣登大位后也是励精图治,谋略胆识皆为天下人所叹服,我不明白,如今一个河北旱情就将他难住了吗?
然而此次的河北大旱却原来不仅仅像表面传得那样简单。在河北刚开始出现旱情时,地方州县官员尸位素餐丝毫没有作为,未当回事儿。不料旱情愈演愈烈,州县地方官这才有些慌了,想捂也捂不住了。
朝廷这边知道这个消息时,河北灾民已饿死数千,各地乡绅见有利可图,纷纷提高米价,灾民不明就理以为朝廷已不管他们死活,一时群情激愤。这时又有谣言传出,河北大旱实乃上天的示警,藏在暗处不满皇权统治的各方势力开始隐隐骚动,煽动民众意图谋反,朝廷押送的赈灾粮半路被劫,派去镇压的将领被杀,河北百姓正深处于一片水深火热之中。
在御书房内就旱情的问题商议了许久,却也在一时之间想不出妥善处理的法子。是已我还得再在上京呆上一段时间,皇帝知晓了我在上京没有相熟的亲朋,专门赐了我宅邸。
从御书房出来时已过了午时,此时节正值盛春,从青州一路而来只急着赶路,来不及细细观赏景色,此时宫廷内院花团锦簇,景色秀美。阳光暖煦中,我不由放慢脚步,沿着朱红的宫墙缓步而行,岂料转角便遇上了迎面而来的一女子,简装素服。
我就这样在承熙五年再次遇见了顾西辞,由着宫人搀扶向我缓步走来,眼下已是春日正好的时节,可她的脸色却是掩不住的苍白虚弱。在赶回上京的一路上我听到无数有关她的流言,无外乎是说她日渐沉疴,更有甚者说她可能熬不过今年。可我始终是不信,然而等如今见到她后,我不由大惊,想不到她已经病得这样严重,微怔了好一会儿,耳边却听她先开了口。
“先生回来了。”
我实在不能将印象中活泼好动的女子与眼前苍白消瘦的人重合,勉强从唇齿间溢出一句话来。
“是,我回来了。”
暖阳映照里,明明是气候宜人的时节,她的额上却渐渐沁出细细密密的汗来,一旁的宫人忙扶她在不远处的亭内坐下,我亦跟在身后,看着她由着宫人搀扶坐下,再由着宫人为她拭去额角的汗珠。心里不禁想,她如今才不过花信年华,如何就这般病弱呢?她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失态,颇有些无可奈何道:“这副身子真是愈发不行了。”
我想要说些什么话,却终究只说了句:“娘娘千岁至尊,一切都会好的。”
“想不到先生也这般会安慰人。”
我一时哑然,气氛陷入凝滞。
她却似浑不在意地笑笑才又开了口,
“先生这次能回来真是太好了,就凭先生经纬之才,河北旱情定能很快得到解决。”
她连着又说了许多话,微微有些喘,宫人又连忙为她拂背顺气,端茶递水,好一阵忙活,她才渐渐平复下来。
“娘娘凤体违和还是不要太过操劳,前朝的事有陛下和百官。”
她笑了笑,再没有说话。
春光微醺,墙角花树寂寂散发出清香,我静静站立在一旁,看着柔光在她脸上染出晕黄,让我有片刻忘记了时间地点还有我与她的身份。
2
我记得第一次见到顾西辞时她才十五岁。
我从岭南老家千里跋涉,参加三年一度的科考,十年寒窗苦读只待一飞冲天出人头地,但没想到的是科考发榜那天榜上却没有我的名字。我不明白,我拼命用功读书,如何会落榜。一时愤懑、怀疑、不甘、痛心,各种情绪交织,我终日郁郁整日买醉,最后竟连住店的钱都拿不出被老板赶了出来,浑浑噩噩在街头游荡,最后在一个日暮里倒在了一个府门口,记忆恍惚中有个很好听的声音。
是顾西辞将我救了下来的,等我醒来后才知道那日我恰好倒在了顾府门口。
醒来时已是另一个日暮,耳边传来之前听到的那个声音,清灵悦耳,“大夫说他应该要醒了,你们去准备些小菜清粥,等他醒来便端来。”
侍从恭敬答是,耳边窸窣声渐远,我忙睁开眼却只来得及看见一袭鹅黄色的衫子,和着鎏金的夕阳慢慢远去,心一时也像那抹夕阳般跟着渐渐泛起暖黄来。
也许,顾西辞就是在那时在我心里扎下了根吧,就像那日的夕阳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夕阳,可我分明却觉得异常的暖,乃至于念念不忘了多年。
3
阳光如秋水之上漾起的碧波,一层层荡漾下来,醺得人暖意洋洋,顾西辞稍坐了会脸上便透出明显的疲累之色,只得在宫人的搀扶下回了寝宫。我默立一旁看着她的身影在脉脉春光里渐行渐远,才抬脚向着与她背道的方向,朝着宫外走去。
上京还是如同记忆中那般热闹,我独自穿越熙熙攘攘的街巷。街边兜售货物的商贩传来的叫卖声,路边胭脂铺传来的胭脂香,小孩子的嬉闹声,远处护城河内隐隐的水流声,这睽违已久的熟悉里,我以为我会激动得不能自已,但事实是我的内心毫无涟漪,甚至有一丝悲凉。
漫无目的地游走在街上,直到夜幕暗了下来,我恍然回神,才感觉到双腿隐隐的酸疼。清爽的风吹过时,鼻尖有一抹熟悉的花香,抬头一看,有洁白的花枝附在墙头,我才发现此刻自己正站在顾府的大门前。
是了,时隔了六年,我已不是当初那个躲在墙角的怯弱少年,她也不是当年花树下天真烂漫的无忧少女。如今的我是人人口中称道的“长丘先生”,再不是那个贫困潦倒的书生沈牧,也不会有人知道我曾在年少时作为顾府门客在上京呆了整整三年,后来四处游历,已有六年没有再回来过了,想了想便上前敲开了顾府的大门。
顾相这些年苍老了许多,才到不惑,两鬓之间已隐隐有了华发,或许是为朝中之事忧烦,又或许是为了顾西辞,亦或二者皆有之。
“长丘回来了。”
好多年没有听到过有人再唤我一声“长丘”了,如今世人口中的“长丘先生”多少带着些敬畏与疏离,独独少了关怀热切。
我一时心潮澎湃,几欲流下泪来,忙敛衽行了一礼,“大人,长丘回来了。”
“好,好,好,回来了就好。”他连说了三个好字,眼底里渐渐有水光涌出。
我们相携着向府内走去,穿过庭院时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,墙角满树的梨花正开的纷繁绰约。
与顾相把酒畅聊,不知不觉已数不清几杯酒下了肚,只觉头脑渐渐昏沉下来,顾相也已醉眼蒙眬,埋藏在心底深处的心事也渐渐吐露了出来:“时至今日,我仍不知,阿辞当初的决定对不对。”
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,酒也醒了。
“可我后悔了,她如今过得这叫什么日子,不过才二十出头的年纪,连我这一只脚踏进黄土里的人还不如,难道老天真的这样残忍,要让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?”
“那您为什么不去看看她?”
顾相叹出一口气来,“阿辞的性子看似随意,其实倔强要强,我实在不忍看她过得那样不开心。”
晚间清凉的风一阵阵吹过,顾相已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,我叫来下人将他送回房内。
出了顾府时竟已到了亥时,回了皇帝在京中为我准备的宅邸,躺在床上时明明已疲累至极脑中神思却益发清明,辗转反侧了好一会,索性披衣起身在院子里溜达。
皇帝赐的宅邸很大,四下寂静的夜里却显得空空荡荡的。这些年我走遍山川湖海,荒郊野岭睡过、残垣断壁亦睡过,如今高床软枕我反而睡不着了。
倏忽而至的风里,有些记忆纷至沓来。
4
顾西辞大概已经忘记她曾在路边救过一个人,而那个人就是我。
我在被她救之后,呆了半日恢复了体力就离开了顾府,丫鬟给我送来了银两说是她家小姐一早就预备下的,我只笑笑,摇摇头出了顾府。
可没想到,我与她很快就有了第二次的见面。
我在城中徘徊了数日,终是不甘一身落魄返回岭南,我双亲早逝,又无家室,孑然一身,倒也无牵无挂。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,恰在这时,有同乡将我举荐给了顾相,我又一次踏进了顾府,作为顾相的众多门客之一。
顾相的书房里,他就最近朝政上发生的事询问我们的看法,正说着,顾西辞就突然冲了进来。
与第一次我只见她朦胧的背影不同,这一次她飞扬明媚的眉眼清楚地呈现在我眼前,我躲在角落里看她不由分说与顾相争辩,发丝在窗柩照进来的阳光下轻轻跳耀,眼角是似怒似嗔的小女儿情态。
我看得呆了,直到一侧有人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角,我才回神同着大家一起退了出去,隐隐听到身后的娇嗔:“爹爹,你为何不同意……”
同意什么呢?我没有再细听下去。一旁的同僚开始絮絮叨叨,“这顾大小姐真是被顾相宠坏了,竟连场合都不分,就这般娇纵……”
他仍旧在说些什么我不知道,直到良久他才发现我并未仔细听他说话,颇有些无趣地甩甩袖子离去了。
从那日起我开始刻苦学习策论兵法,废寝忘食,从不懈怠。
其中不乏辛苦,但一想到顾西辞心里就不觉得苦。
顾西辞会在顾相不在府中时偷偷翻墙出去,这点是我在一个午后偶然发现的。
我怀里捧了书正快步往房里赶,想着趁着明日将这些书看完,不料拐过墙角就发现顾西辞正骑在墙头,这处僻静平日里很少有人,我没想到她竟如此大胆,且没有一点京都贵女矜持模样,我急得就要喊出口,话到口边却又及时吞咽了回去。
只见顾西辞骑在墙头,急急对着我打着手势,让我不要喊,我就真的没有喊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她骑在墙头,歪头看我,我迎着她的视线仰视着她,薄薄的日光将她整个人罩了进去,透出朦胧又美好的感觉。
我心中一跳,不敢再看下去,忙敛眉,覆手一揖,“在下沈牧,字长丘。”
“你不会将此事告诉我爹爹的,对不对?”
我不知道她如何认为我不会将此事告诉顾相,犹疑着要如何作答时,她却是将我的沉默当作了答应。
“我记住你啦沈牧!”
我听到她欢快的声音顺着风飘进我的耳朵。我预感到什么急急抬头,墙头空无一人,只有一片裙角从我眼前飞快掠过,接着就是咚的一声,我急得冲到墙角时,却听到墙外传来她银铃般的笑声,顺着风穿过墙头,直直传到了我心里去。
她是那样洒脱爽利的女子,如风,如雨,如阳光。
我不自觉关注起她的一举一动来,她会与侍女在院子里嬉戏打闹。有时会跳下池塘去捞里面的鱼,但做得最多的是爬上墙头的那棵大梨树,或低头看街上往来行人,或看头顶的蓝天白云,或在春日里轻嗅枝头上的花枝,任侍女在下面怎么唤就是不下去,我在暗处常常为她捏了一把的汗,还好每次她都平安无事。
顾相那段时间管她特别严,她不能经常出府,所以活动圈子更多的是在院子里。我就这样在苦涩与欢愉中度过了一日又一日。
5
我在顾府呆到第三年的时候,才渐渐崭露些头角,我用了整整两年时间学习策论,研究朝政,分析国情,把别人用来笼络朝臣的时间都花在了这上面,才在某日顾相发问,众人皆沉默时,站了出来,提出了自己的见解。
顾相开始注意起我来,时常把我带在身边,很长一段时间,我没有再去看顾西辞。只是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想,不知她可还好,还是喜欢坐在树上?天气凉了她可及时添衣?忽而又觉自己好笑,她身边有那么多丫鬟嬷嬷如何会轮到我去操心。
等我空闲下来去看顾西辞时已是秋去冬来。那么冷的天她竟还喜欢坐在树上,所幸她身体素来好,并未染上风寒,我躲在一处偷偷看她,隐隐觉得她与之前不太一样了,她的眸中少了些光亮,多了些我看不明的东西。或许人都会长大,顾西辞也不例外。
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。
因为四皇子傅谨言。丫鬟们说她与傅谨言感情甚笃,本是两情相约,奈何遭到顾相极力反对。
据说他们的相识也是一场佳话。朝华盛开的春日,俊俏公子衣袂翩翩,路过一所宅院墙角,恰被树上姑娘折下的花枝打中头顶,只那一眼便是万年。
顾西辞喜欢上了那个翩翩公子,她时常会坐在那棵树上,等着他从树下经过。
原来她不是爱那棵树上的风景,她是爱树下的那个人,仅此而已。
我像个卑微而又怯弱的老鼠,躲在阴暗的角落,觊觎着永远不属于自己的东西。
顾西辞为了能与傅谨言在一起,用尽了法子,起初是明里暗里地在顾相耳边说尽了傅谨言的好,后来顾相知道他们的事,大发雷霆,顾相不同意将顾西辞嫁给傅谨言,很多人都不理解,顾西辞后来更是因为这与顾相的关系愈来愈疏远。
顾相开始勒令顾西辞不得出府门,但顾西辞有的是法子,她会偷偷翻墙出去,只为能见上傅谨言一面。
或许别人都不理解顾相,嫁女皇门那是多大的殊荣,偏他不识抬举。可我知道,他的忧心,顾府权位已太甚,古今往来哪个权臣的结局是好的,他说他不忍将从小呵护长大的爱女嫁去那幽深的宫廷,他说他想为她找一个品行端正爱她护她的人,他说那个人就是我。
我心中又惊又喜,原来我的心思他已尽数瞧在眼里。
可是我没有等到顾相将顾西辞嫁给我。顾西辞在某日知道了顾相在私下为她慕了一位郎君,很是生气,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那个人是我。只是,隔了没几日府中渐渐传起了顾西辞有了傅谨言的孩子的传言。
顾西辞有没有傅谨言的孩子我不知道,但我知道她的名声就此毁了,她那样胆大妄为,爱一个人孤注一掷而又决绝。她确信傅谨言也是爱着她的,确信到宁愿牺牲一个女子的清白,也要嫁给他。
顾相气得当场给了顾西辞一巴掌,他们俱是一愣,她从来被如珠如宝地捧着,如何会被这样打过。
那日她红肿着脸颊跪在了顾相房门口,而我就站在不远处只能默默将拳头攥得死紧。顾相紧闭房门,直到整整一夜过去,天将破晓他才打开房门。
我远远看着她挺直脊背,强忍着要倒下的身体。
“阿辞,希望有一日你不后悔今日的决定。”
罢了,仰天叹息一声,算是勉强同意这门婚事。
顾西辞大婚前夜我去看了她,算作是最后的道别,也算是了却我今生的夙愿,过了今夜,我会将她遗忘。
她独自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饮着酒,神情有些落寞,见我来了,暗淡的眸子一亮,人也立马站了起来。
“是我爹派你来的?”
这些日子我时常跟在顾相身边,所以她以为是顾相派我来的。我多想对她点点头,那样她便会高兴一点。可是我还是轻轻摇头。
她亮晶晶的眸子立刻暗淡下去,又一屁股坐回在凳子上,拿起桌边的酒饮了起来。
我看向那坛还带着些泥土的酒坛,显然是从地底下刚挖出来的,酒坛上还写着三个大字“女儿红”。
“这酒是我与父亲一同埋下的。他说等我长大要为我寻这世间最优秀的儿郎做我的夫君,到我出嫁时,再与我一起喝尽这坛女儿红。”
“我不明白,如今我找到了这世间最优秀的儿郎,可他却是第一个反对的。”
那晚我与她坐了很久,直到她被丫鬟们带回房中。晨光破晓,在阵阵炮竹与喜乐声响起之前,我离开了,带着对她最后的祝福,离开了顾府离开了上京。
此后数年,我辗转多地,从南到北,切身体会过后才更加明白了黎民生计,我一边学习、体察民情,一边游学讲授,以便用学识教化世人。
我走街穿巷,跨过高山,涉过湖海,我到过很多地方,见过很多世情民风,只是从来不去听有关上京的消息,渐渐地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,忘记了顾西辞。
可是在青州酒馆里听到她病重的消息时我还是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。
6
从睡梦中醒来已是晨光满地,有宫人来报:皇帝宣我立刻觐见。
匆匆梳洗一番,赶到御书房内,里面已站着户部、工部等几位大人。
殿内气氛凝重,皇帝愁眉不展,见我来了才渐渐舒缓了眉目。
“先生来得正好,河北那边传来新的情况。”
他将一本奏折递了上来,我接过一一细看了起来。
我终于明白御书房内的气氛为何如此凝重了。奏折是由河北府尹递上来的,上面说:河北旱情加重,饿殍遍地,如今已引发了疫病,瘟疫已在灾区蔓延。所以河北如今所面临的是疫病与动乱还有每日悄悄死去的百姓。
“朕已派了医官前往,银钱也已拨下。但国库空虚已久,所拨银钱有限,怕也是杯水车薪难解灾情。”
我从奏书里抬起头打量这位年轻的帝王,眉眼俊朗,多年的身居高位,王者之气浑然天成,神情却是难掩焦虑,我不得不承认,他确实是个好皇帝,却不是一个好丈夫,这是天下人的幸,却是顾西辞的不幸。
从御书房出来时,我向皇帝讨了个旨意:“臣与皇后曾在夕年有过几面之缘,此番回京听说娘娘病重,依理该去探望。”。
皇帝眸光深沉,沉默良久,终是点了点头,算是应允了。
我心口像是压着块石头,喘不过气来,只想快速逃离这里。
我不能忍受,在我心里被珍视的人,遭到这样轻视,而这个人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帝,可我既不能出口责问,他对天下臣民尚且能忧思如此,为何独独对自己的妻子这般漠不关心,更不能表现出对顾西辞有半分逾越的关心,让有心人抓到把柄。
在重华宫内再次见到顾西辞,她的面色依旧如几日前见到的那般苍白,不过闲话几句,神色就显出疲乏来,我心里不忍,忙告退离去,将要踏出宫门那刻,终究还是忍不住,回首道:“顾相很是担忧娘娘身体,所以特托草民为娘娘访了民间神医。”
她脸上立时涌出喜色,眸中氤氲起水雾:“父亲,他……可还好。”
我想起她与顾相从前明明是那样令人羡慕的父女,如今却疏远淡漠的犹如陌生人。
或许他们并未疏远只是那个隔阂一旦存在了,纵然心中互相牵挂,却始终无法面对。
顾相不忍看她如今境况,而她自责到不知如何面对父亲。
我小心答道:“顾相一切都好,只是忧心娘娘。”
“劳父亲挂心,只是连宫中御医都束手无策,又何必浪费精力呢,我也晓得自己没几日好活了……”
我厉声止住她的话,“娘娘勿要这样说。”
两人俱是一愣,我这才清醒过来,忙恭敬行了一礼,“在下失礼了,望娘娘恕罪。”
“先生何罪之有。”
我又宽慰道:“娘娘就是为了顾相也该保重自己。”
之前游历时结识了药王谷的神医老人,在第二日来了上京,因着夕日情谊,我请他进宫为顾西辞瞧病,神医老人为她诊完脉后,却是一言不发。
我不知这倔老头什么牛脾气又上来了,跟在他身后追问了许久,直到回到了宅邸,他才气呼呼地将药匣哐当放在了桌上,“病者最忌不听医嘱,如若不然就是神医下凡也是无用。老夫行医多年,从来没见过这样不听话的病人。”
我终于明白她缠绵病榻数月的原因。顾西辞的病是累积齐发的症状,这病似乎已有四五年,加之她平日不爱惜身子,不遵医嘱,从不仔细调养身子,身体亏损严重,经年累月的固疾堆积在一起,齐齐袭来。如今她的日子怕是不多了。
我仿佛突然被抽空了精力,整个人瘫软在地。我无法想象,那个曾经可以爬树翻墙,下河摸鱼,身体康健的人,如今怎成了这样?
我以为她嫁给了心心念念的人,此后便是长长久久,幸福美满,却如何都不会想到,她会过得不快乐。
整座宫廷的人都知道,帝后相敬如宾,关系淡漠。
傅谨言果真是工于心计天生好谋算的帝王家。他爱江山爱权利,却独独不爱顾西辞。这点顾西辞也是在他登上帝位后恍然发现的。他借口初登大位,政事繁忙,没时间陪她,后来甚至连借口都没了,十天半个月也不来看她,她去找他,却被内监拦在殿外。后来纵然见到了,也是冷冰冰的样子,全然不是从前的温情款款。
他开始慢慢打压顾氏一族,族亲一个接一个被谪至京外,顾相手中权力慢慢架空,渐渐变成空有职位无实权的空架子
她渐渐明白了,只是想不通人怎么会这样善于伪装,温情与冷漠变幻自如。他借着顾府的声势,从无甚实权的皇子一跃成了江山之主后,突然翻脸无情,他不再对她温情,好像一旦目的达到了从前的温情便不会施舍半分。
顾西辞被困在空荡荡的重华殿里,从夜晚熬到天明,蜡烛成灰,渐渐地心也慢慢凉了下来,她发现自己爱上的其实是一个刻薄寡情之人,温暖的笑沁着砒霜独她一人沉溺其中。
她怨傅谨言,怨他骗她欺她,也怨自己这一意孤行的爱,更怨自己背弃父亲葬送顾府百年名声,到头来什么也没有。
自从顾西辞要嫁傅谨言后,她与顾相便产生了隔阂,从前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在父亲膝头撒娇耍赖,后来却是相顾无言。
顾相很少去宫里见顾西辞,起初偶尔去坐坐,待回到府上往往愁眉不展好多天,后来渐渐就不去了,他是实在不忍心看到从小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女儿过成那样。顾西辞却以为父亲心里还在怪她。
顾西辞的自责愧疚,这些年来日日在心底酝酿发酵,她日日都在谴责自己,乃至思虑过甚,忧思成疾。这些在整整六年里我却一点都不知道。我以为这么多年只要我不去看不去想,她就会过得快乐,如同记忆中那样。
7
“先生这么多年还未曾娶亲?”顾西辞问我。
我看着她眸中点点星光,一时语塞,只得搪塞道:“这么些年四处漂泊,居无定所,那有姑娘肯跟着我吃苦。”
“先生人品相貌皆佳,怎么没有女子爱之慕之。”
我竟一时不知如何答她,所幸她也没有将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。
阳光依旧暖煦,她的精神似乎较之前好些,脸上也有了气色,此刻她正着人将我带进宫来的梨花分瓶插好。
“顾相很是惦念娘娘,这不还差我给娘娘送了您最喜欢的梨花。”
顾西辞闻言,一怔,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,继而目光躲闪。
“父亲是这样说的。”
我不明白哪里说错了话,犹疑着点了点头。
顾西辞只坐了会儿,就称身体不适由着宫女扶着回了寝宫。我看她走得那样匆忙,似乎真的难受极了,连最喜爱的梨花也忘记带着了。我一人怔怔坐了良久才回了府邸。
后来的好多天里我进宫探病都被顾西辞拒在门外。
我没有想到那会是我与顾西辞的最后一面,若早知道我定然不会送她梨花,梨花、梨花,可不就是离别的意思么。
顾西辞的死讯很快传来,我犹自怔怔不敢相信,她是真的死了。
承熙五年暮春皇后顾西辞病逝,三日后葬于城郊皇陵。
顾西辞死了,我知道最难过的人便是顾相,便去了顾府,两个人难过总好过一人。
在顾府门口时却迎面走来一人,手执了一束开得正好的梨花,我记得她是顾西辞身边的贴身宫女,从小便跟了顾西辞,感情也好得很。她的眼睛红肿,想是日日哭过的。
“先生。”
我很是疑惑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。
“小姐生前很是喜欢梨花,老爷事务繁忙不知道,可奴婢一直是记得的。”
我脑中似有什么骤然炸响。
她看着我,忽而犹疑半晌,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递给我。
“娘娘去前曾嘱咐我,要我将此信交给先生。娘娘说这世间若有人是可值得信赖的非先生莫属。”
我恍惚着接过信来,想起最后一日见她时她对我说的话。
“深宫晦暗,先生孑然出尘,往后还是莫要再来了。”
而后她转身向着重重叠叠看不见尽头的深宫走去,而我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。仔细想来,这一生我与她总是背道而驰。
结尾
我在桌前的油灯下展开信笺,顾西辞的信简单明了,信里请求了我两件事。其一顾相年迈,托我日后多多照拂,其二请求我协助傅谨言早日解决河北危机。
哀伤如化不开的暗夜般浓稠层层包裹住我。我从青州遥遥赶回,费尽心力想唤起她对生的欲望。却想不到最后成了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,她这一生承受太多,我就不该让她发现我喜欢着她。
她的爱太像一场豪赌,一点风吹草动足以让她万劫不复。
我向皇帝提出前往河北平复疫乱。河北之乱看似简单,实则影响甚广,天下无数双眼睛看着,处理办法不当,稍有不慎便会失去天下民心,皇帝犹疑许久始终找不到既能解决灾情又能收服人心的两全之法。
“疫情可以派医官,缺粮也可先向周边各郡县借粮。唯一难的是动乱的平复,以暴制暴是最拙劣的法子。”
我向皇帝谏言:“其实解决内乱的上乘之法在于不费一兵一卒平息,皇上只需派一个有名望又可令所有人信服的人去。”
说完我躬身一揖:“在下不才,愿前往,为陛下分忧。”
我知道无论是疫病、饥饿还是暴乱中的哪一个都会轻轻松松要了我的命,但我还是要去。
河北的境况远远比呈报上去的奏书严重得多,饥饿疾病笼罩着整座城池,每日仍有数不清的人悄悄死去。暴乱时有发生。
我每日游走灾区,慰问灾民、平复人心,动乱渐渐被压制下来,全城人团结一心,疫情也缓解下来,一月后河北之乱基本平复,剩下的便是百废待兴。
离开河北后我决定向北走,皇帝几次来信请我回上京,我都拒绝了。
到达漠南时已是夏末,草原上绿草茵茵,一眼望不到边际。
她为嫁皇子不惜谎称怀孕,对方一朝称帝,迅速撕开温柔假面。
我想到顾西辞给我的信里最后还写道:困到核心方回首,花影满坪已斜阳。人心贪婪,一旦得到过,便渴望得到更多,最后往往画地为牢,看不破,走不出。顾西辞如此,而我又何尝不是如此。就像我明明一开始就知道,她喜欢傅谨言,偏偏心有不甘,想要试上一试。困顿一生,如今想,只要能让她活着,我便什么都不强求,可老天不会再给我机会了。(作品名:《故人西辞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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